2013年2月15日 星期五

好學生

阿亮是爸爸叔姪輩的一個孩子,據說阿亮的爸爸在軍隊當兵的時侯,有天被共產黨一路追趕,遇到從學校逃出的爸爸,他就一起捎上這個剛滿十三歲的毛孩子,飄搖到台灣。

阿亮爸爸的年紀比爸爸大了起碼二十歲,但是在那個同姓的村子裡,每個人在攀親帶故的關係下,爸爸的輩分居然比阿亮爸爸還大。我們三個孩子永遠搞不懂,從很小的時候,怎麼會喊一個五、六十歲的伯伯「大哥」,而他的三個孩子跟我們三個年紀差不多大,卻要喊哥哥「舅舅」,我和姐姐便成了他們的「姑姑」。每到過年,他們初二就會上我們家拜年,我們總是要先對彼此的親屬關係錯亂一遍,然後才對這些稱謂重新熟悉。

大哥的第一個孩子就是阿亮。雖然老年得子,但是大哥畢竟當軍人久了,對孩子一板一眼,沒有溺愛的情形。記得每次過年到我們家,阿亮總是捧著一本書,那時大哥就會露出難得的驕傲說:「這孩子就是這樣,整天都放不下書。」
然後對阿亮說:「把書放下!」
看得出來他並不在乎阿亮是不是真把書放下了,因為他連頭都沒回就去開另一個話題。那時我和哥哥姊姊總是在阿亮背後罵:「書呆子!」、「假仙!」,甚至連小女生的「做作」都用上了。後來事實證明,阿亮那些年來在人前念書並不是假裝的,因為他一次就考上第一志願。

在那個年代,家裡有兒女考上第一志願,是何等光宗耀祖的大事?請客、放鞭炮,簡直比過新年還熱鬧。好像一旦考上第一志願,就再也不必擔心一輩子的吃穿了。如大家預料,接著阿亮上了某個公立大學的熱門科系,畢業後在一家大銀行當經理。往後的幾年,因為大哥過世,他們也免了過年拜訪的禮節。本來兩家就走不到一起,一年一次的親屬關係,只讓我們這些長大的晚輩彆扭。

有天晚上家裡來了通電話,是阿亮的妹妹,阿珍打來的。她請爸爸立刻去他們家一趟。爸爸感到事情不單純,叫哥哥跟他一塊去。到了那兒,全家都在客廳,爸爸問到底發生了甚麼事。
「…沒…事啊!」阿亮穿著他上建中時的校褲,露出白白的一大截腳踝,支支吾吾地回答。
「哥,你不要對叔公說謊!」阿亮的弟弟,阿輝躲在客廳的一角,囁嚅的說。

他們三兄妹,哥哥上建中、弟弟上中正、妹妹上景美,算起來都是公立高中的菁英份子,可是每次跟他們說話,總有段空白的間隙,接不上話來的感覺,尤其他們的眼神,飄飄忽忽的,好像他們在想要怎麼回答,還是根本沒在聽。

「哥哥被他一個女下屬勒索,已經付了好幾百萬,今天要拿地契的時候被我發現的。」妹妹忍不住說出口。
平白無故怎麼會被人勒索,尤其他生活單純,幾乎到了呆板的地步。後來在爸爸嚴厲的責問下,他才透露出,這個女下屬有天晚上約他出去,後來就被女方的家人勒索,不付錢就告他性騷擾。
聽起來他是被人設計了,我左看右看,也無法想像一個三十多歲,高中裝扮又毫無任何嗜好中年男子,從小就是規規矩矩的好學生,會對一個年輕女職員做出什麼犯法的行為。
「你倒底對人家做了什麼?這在庭上要交代清楚的!」爸爸搬出了法律大槌,阿亮只好老實招供。
「我…牽了她的手…」他羞赧地說,好像這是個骯髒的字眼。
「然後呢?」爸爸接著問
「就只有這樣啊!」阿亮勉強地回答。
「就牽手?沒別的了?」爸爸不相信的追問。
「真的就只有這樣了!」阿亮一副攤牌了的口氣,這倒符合他的個性。

後來調查的結果,真的就像阿亮說的,除了牽手、其他什麼都沒幹。但是之前付的「遮羞費」,已經大部分被女方家人花完了,要錢沒有,要抓幾個蹲大牢的親戚還有,隨便你處置。

經過這件事後,阿亮變得更加沉默,以前每年初二的拜年電話也省了,有幾次爸爸打電話過去,響得電話線都要燒了還沒有人接。爸爸以為又發生什麼事,招了計程車跑到他家一看,其實全家人都在,看到是爸爸的來電,不接罷了。

「哎,這家人…,以後我再也不管他們的事了!」爸爸氣憤地說。

想想,其實阿亮唯一做錯的事,就是他從頭到尾都在聽別人的話。他已經習慣於做個好孩子、好學生太久,以至於他已經沒有辨別事情險惡的能力:女人要他出來就出來;叫他拿錢就拿錢;拿地契就拿地契,誰的聲音大就聽誰的。不知道在他唸了那麼多年的書裏,除了可能遇到的顏如玉,黃金屋之外,有沒有人能夠教教他,念書也可能念到傾家蕩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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