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孝女

這次回美國，在台灣海關處接受安檢的時候，我前面有一對母女，女兒大約跟我年紀差不多，也可能年輕些，媽媽則是六十至七十歲左右。



早期安檢沒那麼嚴的時候，大部分人都能過關，但是近年來違禁品愈來愈多，很多人莫名其妙的就夾帶其中一樣，最常見的就是不可超過 100 毫升的液體：罐裝水、果汁、乳液…在進入帶狀安檢台上之前都得丟棄。於是每個台子前面都有一個大垃圾桶，上面貼著不可攜帶物品的圖片，如果你有其中任何一樣，就請自動丟棄。

前面那位母親正在手忙腳亂的把護照放進隨身包時，她女兒看到媽媽包包裡面，一小瓶沒喝完的礦泉水，於是拉下臉問：「唉唷，媽，妳怎麼把水帶進來？」

媽媽被這突來一問嚇了一跳，還沒有回過神來時，女兒接著用命令的口氣催促：「喝掉！」

媽媽趕緊把剩下三分之一的水灌進口中，然後小心的交給女兒。女兒接過空瓶，不說一句話，把空瓶丟進垃圾桶。

我不認識這對母女，但是可以感覺到女兒口中的不耐煩，和老人家的不安。讓我想起回台灣一個月，跟爸媽相處的情形。

爸爸天生感情豐富，尤其近年體力不如從前，大概是看太多身邊的老朋友離世，每次看到子孫輩，總覺得相處的時間愈來愈少，於是盡量爭取與我們在一起的機會。吃飯的時候，他眼睛就盯著每個人的盤子，即使我們吃到兩頰鼓出、滿碗的飯菜，他老人家還是要哀怨的來一段：「你們都沒有吃東西…我看了好難過。」

想想，每天三餐，吃飯時說，吃完後再說，每餐說不下十遍，我們開始懷疑老人家是不是頭腦不清楚了。當發現他對股票買進賣出的價錢記得一毛不差、鄰居朋友名字也都記得，我們知道他可能只是想找話題。

有次晚飯吃到一半，看著女兒們滿盤的飯菜，他又開始幽幽地說：「唉！小孩都沒東西吃…」

我轉過頭，冷冷的回他：「爸，看到她們的碗了嗎？」

「我知道，可是她們都沒有吃…」老人家說的愈來愈哀怨。

我大聲回他：「你看著她們添飯的！」

然後嘆了口氣說：「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你說。」

爸爸站起來，把碗筷拿到洗碗槽，放下，走到客廳，打開電視遙控器，坐在沙發上安靜的看電視。那天晚上爸爸早早就上床睡了。

在機場看到母女的對話，才驚覺自己是個多麼不孝的女兒，我的不耐煩含在口氣中、存在眼神裡，那比語言還讓人難受；老人家因為疼惜孫女，或是想找話題卻找不著，才每次用這個梗。我自以為每年夏天花一整年的積蓄，把孫女帶回來給老人家看、陪他吃飯，是大了不起的孝道，一句話就把我打醒了，我的孝道如此不堪一擊，老人家幾句話就讓我原形畢露。

「今之孝者，是謂能養。至於犬馬，皆能有養；不敬，何以別乎？」

我甚至還沒有奉養父母的條件，不是連對犬馬都不如？

每年夏天回來之後，我都發願下次一定要改正態度，不知道這必須從我的心態上下手：我憑什麼覺得把女兒帶給父母看，是老人家期待的含飴弄孫？他們這個年紀，還願意每年夏天接受這個壞脾氣的女兒回來度假，該感恩的是我，有條件不耐煩、大聲的是他們。

即使再無惡意，一個眼神、一個口氣，他們都能察覺。不管老人家是否頭腦不清，他們若不記得你，你頂多是個不客氣的陌生人；他們若記得你，先撇開一切物質條件，若能做到「色不難」＊，你的孝道就有起頭了。


＊子夏問孝。子曰：「色難」

子夏問孔子什麼是孝道，孔子說：「保持和顏悅色最難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