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公
算起來,我這一輩子見過公公大概不超過五次:第一次是和老公結婚,他來參加我們的婚禮;兩年後我們去日本玩,順便回山形縣見親戚,那次我和老公還作了我國中同學和他高中同學的月下老人 ;第三次我帶一歲的大女兒去見爺爺;第四次他來看兩個孫女;第五次那時候公公開始密集的糖尿病治療,他直接從醫院來看我們。記得吃完飯,在旅館大廳前等計程車,踏入車後,他笑笑的跟我們揮揮手,然後頭也沒回的離去。
雖然認識老公後也曾經認真的 學過日文一陣子,但總是斷斷續續,到後來也不了了之,所以跟公公的溝通都是透過老公,不然就是比手畫腳。
公公和婆婆雖然一直到老公出國後才辦了離婚手續,從老公有記憶以來,他們的感情就沒好過。老公一直跟婆婆住,但是她個性之強勢,讓身旁的人一一離去。不過被婆婆這樣的女人帶大,老公養成了高度的耐心和早熟的個性,這麼說對老公可能有點殘忍,但是我要感謝婆婆的震撼教育,她替我做了一般夫婦相處,最難度過的個性磨合期。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男孩,有的變成「媽寶」—凡事做不了主,唯唯諾諾依賴性重;也有的一心想要逃離,所以被迫快點成熟長大,老公是後者。
到了美國,老公反而漸漸跟他爸爸恢復起在日本沒有的父子關係。他們和好的過程沒有任何灑狗血的劇情:老公有次回日本,十幾年來父子倆頭一次單獨相處,面對他爸爸說了句:
「對不起,長久以來誤會您了。」
他爸爸回他:「那不是你的錯。」
就這麼兩句話。
也許兩個男人從來沒有花時間相處,他們之間的互動不像父子,反而像不大熟的朋友,客氣到近乎生疏。公公每次來的時間絕對不超過兩個星期,每天起床後就安靜的坐在客廳等我們起床,連吃飯也只叫老公幫他添飯,雖然我會主動接過他的碗,但是他從不直接給我,每次還是把碗拿給他兒子,我從老公手裡接過來,添滿,遞給公公,然後他客氣地點頭道謝。
記得有次出去吃飯,結帳時老公正好去上廁所,當服務員把帳單遞給我,通常我會等老公回來付帳,但是那次他很久沒回來,於是我打開皮包拿出皮夾,公公看到了馬上拿出他自己的皮夾,那餐他堅持要付。我想長久以來生疏的親子關係,讓他很難一下適應我這個跟他同桌吃飯,不諳日語的女人,是他的兒媳婦。
公公唯一會要求我幫他泡咖啡,他可以不吃飯,但是一定要喝咖啡。有幾次我忙著作飯,他問我要咖啡。到後來我索性把即溶咖啡放在飯廳桌上,奇怪的是,他還是不動手自己泡。
「這不是多難的事,又不是要他做飯,為什麼不能自己泡呢?」有次我跟老公抱怨。
「別人泡的味道比較好嘛!別這麼小心眼,又不是多難的事。」老公回答。
也許跟兒子長久以來的距離、或者本身個性,他總是非常安靜,如果老公不起個話頭,他們父子倆可以一聲不吭好幾個鐘頭,低頭做自己的事。跟我爸爸最大不同的是,我老爸一天要照三餐問女兒們:「妳們喜不喜歡阿公?」
我公公則是在一旁微笑的看著她們,她們若是不主動來牽爺爺的手,公公也不會靠近。
「你爸爸真的想看孫女嗎?」最後一次我們去日本,吃完飯他離開後我問老公。
「我想是吧!」老公對著他離去的計程車揮手。
「別揮了,他連頭都沒回呢!」我有點惡毒的說。
「這麼久沒見,看到孫女他好像也沒有特別高興。。。。」我繼續說。
「他的個性就是這樣,喜怒哀樂不會表現出來。」老公回我。
接下來兩年,我帶女兒們回台灣,老公則是隻身回去探望公公,直到前年,公公說了句:「你不用每年回來看我。」
有天半夜他七十多歲的么妹打電話來,要老公回去處理房子的事,才知道公公那時已經住進醫院一段時間了。電話中的老婆婆,連珠炮的抱怨公公沒有在身體健康的時候處理房子的事,現在把爛攤子留給其他的兄弟姊妹。
「那房子我可是有一大部分的產權!」七十歲的小姑姑加強語氣地說。
後來老公跟其他叔叔姑姑討論的結果是,老公已經在美國定居,其他人也有自己的房子,小姑姑可以擁有那棟坐落於深山、冬天積雪好幾尺、名副其實老人村的百年老屋。
這下小姑姑又不要了。
「遺產稅和整修費就超過房屋的價值了!」小姑姑很精明的說。
去年年底開始,公公在醫院的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,手機也沒人回,於是一月中老公決定回日本一趟。原來公公在浴室摔倒,髖骨骨折,期間去另一間大醫院動手術,剛剛才送回原來的醫院。這段時間都是將近八十歲的大姑姑照顧公公。
「你爸爸的情形總算穩定了,不過。。。。」大姑姑欲言又止。
「他好像有點幻想症,醫生建議他去看精神科。」她接著說。
老公在醫院晚餐後,回到房間跟他爸爸聊天,問他現在感覺如何。
「醫院的飯不好吃,沒什麼胃口。。。」公公疲累地說。
「不好吃還是要吃啊,這樣才有體力!」老公回答。
公公閉上眼睛休息,過了一會想到什麼似的,很難得的主動開
口跟老公說:「我看到了喔!」
「看到什麼?」老公不解地問。
「你過世的祖母啊!還有早夭的表弟,他們最近都有來看我。」公公平靜地繼續說,
「他們就站在床旁邊,跟我說:『你辛苦了!』」
說完後,他又昏睡過去,不知道剛剛說的是夢話還是清醒的。老公在身邊的那幾天,公公答應他會好好接受治療,也會按時吃飯,叫他可以回美國了。
「一到暑假我就帶女兒們來看你!」老公走之前答應公公。
雖然沒有把握公公能不能等到那時候,還是賭他求生的意志力能強過體力。
三月的一個星期六,由於大女兒日本學校有義賣麵包的活動,前一天晚上我和老公開車出去買麵包,回程經過一個十字路口,信號燈轉成紅色,於是我們停下來等。看著馬路斜對面,那家加油站裡長年停著輛不知道是故障,還是警告作用的破舊警車,忽然有個黑影在馬路上走著,接著一輛廂型車開過那個黑色剪紙似的人影,影子不見了!
我想我是看錯了,再看一次,那黑影又出現在剛剛的地方,接著第二台車開過去,我看到穿過那影子後面的車子形體,這下我傻了。。。
「喂!妳聽見我說的話嗎?」
老公之前不知道問了什麼,我張著嘴巴,一臉茫然的看他。
兩天後,下午我從中文學校回來,打開門沒看到老公,走向房間,看見老公正在收拾行李。我的心往下一沈,站在房間門口沒進去,他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,一字一字慢慢吐出:「爸。爸。走。了。」
由於留在日本的親戚都是超過七十歲的長輩,他們沒有體力辦傳統的整套葬禮:七日、四十九日、一周年、三周年忌日儀式,所以遵照我公公的遺言:一切從簡。
從他住進醫院,沒有打過一通電話給老公,住在附近的兄弟姊妹,也從未接到他親自打來的電話,只知道他到末期因為長年洗腎,已經沒有可以插管的地方,於是他拒絕進食、拒絕洗腎,安安靜靜、一聲不吭的嚥下最後一口氣。
老公到山形縣的家鄉是晚上十一點多,將近八十歲的大姑姑早已等在車站,把老公直接帶往靈堂。根據葬禮儀式,前兩個晚上是家屬守靈夜,老公把行李箱放在遺族休息室後,立刻開始誦經守靈。一個人模模糊糊念到半夜三點左右,他的眼簾前忽然出現一個人臉的白光,張開眼睛一看,消失了。
十天後,老公帶回公公的眼鏡、醫療卡,和一小撮骨灰。就這樣,一個人活了七十九年就剩下這麼多。
公公最後的遺言,沒有提到早年離異的太太、晚年照顧他的大妹、遠在美國唯一的兒子,卻提到:我那永遠長不大、令人擔心的么妹—那個在電話裡,要老公回來處理房子的小姑姑。
我和公公緣分很短,對他了解的程度大概就像不太熟的朋友。自從他走後,反而好像有股沉重的東西留下來:是他寧死也不願意麻煩別人的尊嚴?還是想要重享天倫之樂,卻開不了口的矜持 ?也許他其實是個感情淡薄的人,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牽掛。
公公走後,老公沒有在我面前流過一次眼淚,只在接到消息的當天晚上,說句:「我出去走走。」
那時外面的積雪還沒融完,看他埋頭走遠,才發現這兩個幾乎沒生活過在一起的男人,對感情的表達是如此相近。
所有的人活到最後,都只剩下黃土一坏,跟社會有關聯的學術地位、身分職位,其實在進入退休年齡之後,馬上變成一文不值。一個人的價值,就是當那些經年累月的社會糖衣層層剝落後,那個皮囊裡面,不受年齡限制、體能狀況而變化的白色靈光。
2 個意見:
看了你描述你的公公,我想到了我的母親,感覺她與你公公有點類似,總是矜持著自己的情感。
Chaopei, thank you. Enjoy reading your post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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