贖罪

每年暑假我們從台灣回來，爸爸總是蠢蠢欲動要跟我們一起來美國。除了想跟孫子輩們多相處之外，他對台灣每天一成不變的作息感到無聊，開始懷念以前來這裡度假的日子。今年他下定決心跟姊姊一起回美國，打算在這裡待上一個月。



除了他自己，所有的人都知道，爸爸是沒辦法在這裡待超過兩個禮拜的。怎麼說呢？他來這裡的第一天，按照他平時的習慣，一大早就要出去運動。我家對面有一個小公園，於是這成了他唯一不用開車，就可以自由活動的空間。

不到三天的時間，他就發現這個乾淨整齊的公園，幾乎是他的私人運動場。不但白天沒有人，中午、下午有時候都看不到一個人影，偶爾出現個割草工人清掃落葉，一進門他就說：「妳們這個村子挺荒涼的…」

爸爸是個很重感情的人，尤其對家人，看得比他自己還重要。對我們來說雖然是福氣，但是這有時反而造成我們之間的衝突。他最常掛在口邊的一句話就是：「妳好可憐…」

不知道為什麼，我一聽到這話就跳起來，然後不耐煩的頂回去：「我有什麼可憐的？！」

當他想要繼續說下去，我就無禮的打斷、或是轉移話題。我想最大的原因是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那麼短，為什麼不能快快樂樂的聊天，非得要演起悲情連續劇？

一個星期六，我帶爸爸進紐約，由於他脊椎開過刀不能站太久，於是我買了觀光巴士的票，打算坐在車上遊覽曼哈頓，輕鬆又道地。前兩個小時我們逛了中、上城，看爸爸精神還可以，於是下車換另一台到下城的巴士之前，找到一家速食店，我們上了廁所，買了兩杯熱騰騰的咖啡，繼續另一半的旅程。

上車不久後開始下起濛濛細雨，我們從上層巴士移到下層，到了接近原世貿大樓舊址，雨愈下愈大，我提議：「要不要下車看看，然後從那裏回家？」

爸爸興致不錯的說好，於是我們中途下車，從背包裡拿出兩把雨傘，打開後跟著人群往 911 紀念碑方向走去。

以年輕人的腳力，也許十分鐘左右就到，但是下雨的關係加上爸爸的腳程，我們花了大約20 多分鐘才到目的地。在紀念塔附近繞了一圈，這時已經變成傾盆大雨，我正要打算離開，發現爸爸低頭看著他的鞋子。

「怎麼了？」我問。

因為爸爸把平時穿的鞋子留在姊姊家，昨天來的時候只帶露腳趾的健步鞋，早上出門前，老公硬要爸爸換上他的包頭鞋，說萬一下雨腳就不會打溼了。

「鞋帶鬆了…」爸爸低頭看著腳。

「喔…」我一時反應不過來，想鞋帶鬆了，那就把鞋帶綁緊啊？

大約兩、三秒的空白，我才想起他不能彎下腰來。

把手中的傘遞給爸爸，「你幫我拿一下。」我說。

然後低下身撿起泡在水中的鞋帶。

靠近看才發現那鞋子有點大，於是我把鞋帶從最前頭的環，一邊一個拉緊、打了個紮實的結，再換另一腳，找洞眼、拉鞋繩、打結。忽然想起多年前我也做過同樣的事：當女兒在公園的草地上顛顛簸簸的跑向我，要我幫她把鞋帶繫好。在那些忙著陪伴女兒們長大、她們學會自己綁鞋帶的歲月裡，什麼時候開始，爸爸不再能站著彎下腰，綁自己的鞋帶？

爸爸離開的前一個禮拜，因為他的雜唸，我跟他吵了一架，在大雨中跑出家門。後來氣消回家，畢竟是父女，彆扭一個晚上也就沒事了。但是想到自己的火爆脾氣，我還是滿腔的罪惡感。

有天晚上，睡覺夢見一個拄著拐杖、白髮蒼蒼的老人，在我後面慢慢走著。我回過頭去，看到那老人伸出長著厚繭，沒有指甲，很奇怪的手。我停下來牽著他的手，帶他過馬路。到了馬路的另一頭，他對我說：「我知道你的心意。」

然後就離開了。

一直到爸爸昨天離開，道歉的話我還是說不出口。也許有機會，我該問問爸爸：「有沒有夢到過白髮老人，告訴你什麼話？」

或是：「你是否曾經夢到，我帶你過馬路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