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子漢阿賢

就像大部分出國留學的台灣男人，阿賢大學畢業後當了兩年兵，打算盡完國民義務，就繼續往國外深造。之前認識的女友先找到了工作，想趁著這兩年，把將來一起出國念碩士的費用賺夠，好一起出去。

這是小兩口人生計畫的第一步。當兵之前阿賢還很大度的跟女友說：「要是找到合適的人就跟了他吧!」

他從親戚、朋友和學長那兒聽到了太多兵變的故事。好像這是一種惡疾，每個將要當兵的男人，運氣不好就給碰到了，於是乾脆自己先給自己打個預防針：「我已經有準備了！」

萬一這個惡疾發生在他身上，他至少還有些抵抗力。

女友當時聽了二話不說，把阿賢大學時代寫的整捆情書拿出來，一張一張的在他面前，從中間撕成兩半。

「妳這是幹什麼呢？」阿賢把她手上的信搶過來，不可置信地看著女友。

她眼裡含著兩泡淚水，哽咽地說：「我們在一起這麼久，你還不了解我，這些信就代表我的心，全都碎了。」

阿賢記得當時把女友緊緊地摟著，心裡想：「也許我的運氣不會那麼差？」

阿賢的運氣好了大約半年，從女友愈來愈少的信件和電話，猜出他終究逃不出病變的詛咒。幸好阿賢被分發到離島，做個逃兵不是那麼容易。他首先必須躲過小島上憲兵的眼睛，然後潛伏到一個禮拜一次往返本島的船艙裡，就算四肢健全的找到女友，到時也成了個被通緝的逃兵。最後的結果很可能是女友當面告訴他：「我們分手吧！」

然後他再回來接受軍事審判。阿賢想，那我不如把自己一 槍蹦了還快些。他從來就不是個強求的人，消沉了一年多，也到了他服完兵役的時候。阿賢決定把兵變的傷痛及其他不愉快的回憶，全部留在這個小島上。

回到本島後，他先試著往大公司丟些履歷表，面試了幾家公司，見過幾個以前的朋友，發現他的同學出國的出國，沒當兵的已經早他兩年在職場上做得有聲有色了。於是第二天開始，他不再翻報紙的求職版，直接找到托福補習班的小廣告打電話報名。不到一年半的功夫，阿賢申請到美國東岸的一個理工大學。

出國前夕，前女友打了個電話給阿賢，說要幫他餞行。阿賢說不必了，還有很多行李要打包。電話那頭不吱聲，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她幽幽的說：「你要是真是個男人，為什麼當初不把我追回來？」

阿賢沉默了一會兒後說：「我只是尊重妳的選擇。」然後把電話掛了。

一到美國，阿賢很快地跟當地的台灣同學會連絡上，這些老前輩非常熱心的幫他找了層跟中國人合租的公寓。除了在課堂上跟老美做必要的交談，下了課，他的社交生活，基本上跟在台灣念書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。

阿賢打算念完電腦碩士就回台灣找工作，於是沒有什麼野心打入這裡的主流社會，更沒有想要在這裡落地生根的念頭。同層的室友在一年間來來去去，有的是畢業回家，有的是找到了工作，搬到條件好一些的公寓去。有一天下課回到住處，隔壁房間走出一個陌生的女人。

這間房的住客半個月前才搬走，臨走前保證他會找到下個房客，不會讓樓下的房東月底上來收房租的時候開天窗。

那女子生著一張白淨的瓜子臉，一雙尚未加工過的丹鳳眼在這張樸素的臉上，比例分配的剛剛好。沒有染色的頭髮和脂粉未施的她看起來像個大一的女學生。阿賢當下眼睛一亮，心想：「這麼漂亮的女孩，要不了多久就被追走了。」

他這話是有根據的，在這裡的本國同學會都有一分新生名單，以便安排接機或是學校註冊、住宿等問題。只要名字看起來像個女的，一些單身的王老五就開始蠢蠢欲動，稍具姿色的，恨不得人一下機就先劫走；如果長的是個很抱歉的，那麼很抱歉，一些簡單事冝安排好了以後就請自求多福了。

阿賢是個男的，本來就想自食其力的拚完兩年以後回台灣。他剛到的時候，有個身材像個鐵桶的學姐，硬是三天兩頭的往他住處送熱食。剛開始阿賢不好意思，於是邀請她一起用餐，後來發現她人一旦踏進來，不到深夜不會離開。阿賢本來就不是個多話的人，於是那鐵桶學姊就坐在客廳看電視、翻報紙，一副打算賴在這裡的樣子。他不好意思一個人回房間關上門，但是更不能把她請到房間裡。只隔著一道門都請不出去了，再多扇門不是要用鐵鍊來拖了？

幾次這樣的情形下來，阿賢乾脆出門前就把三明治做好放在挎包裡，下了課就待在學校圖書館，一直到晚飯過後才回來。有天晚上九點過後阿賢回到住處，進房間脫下外套，就聽到客廳的門鈴響了。他走下樓開門，看見鐵桶學姊手上提著一袋滷味，凍得紅通通的兩頰，讓她的角型臉多了分女人味。

「我們系上幾個同學今天下午去中國城買的，做的很道地喔！」鐵桶學姊帶著討好的笑，不像往常，邊說就邊往樓梯上走，這次她很安分的站在大門口。

阿賢看著她手上那袋黑黑綠綠的滷味，不記得剛剛進門的時候，她那台白色的可樂娜是否就停在路邊。他忽然覺得她其實也沒那麼難看，只要她不要求比現在的關係更多，他們是有可能成為好朋友的。於是那天晚上他請她上樓，兩個人就著一袋滷味吃到將近十一點，大部分的談話是來自電視裡的聲音。

因為室友們都認識她，就算阿賢不在，誰開門都讓她上樓。有時阿賢回到租屋處時，忽然就看見鐵桶學姊站在廚房裡，忙裡忙外的像個女主人。有天阿賢上完課回來，進門看到室友的一家人坐在客廳。這位香港室友今年就要修完碩士，打算回去之前把家人叫來美國，好好的玩一頓再一道回去。阿賢打過了招呼就匆匆進房間。一開門，看到鐵桶學姊坐在他書桌前的椅子上。

阿賢像是被眼前的景象嚇到，倒抽了一口氣的說：「誰讓妳進來的？」

鐵桶學姊沒有預料阿賢的反應，結結巴巴的說：「人家一家子在客廳，我不好意思打擾，只好進你房間，不然叫我去廁所待著嗎？」

阿賢看著眼前這張方形臉，發出小女孩般的撒嬌。他很驚訝自己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這張臉，越看越無法忍受。

「以後我要是還沒回來，妳就別在這等了。」阿賢轉過頭去平淡的說。

很久沒聽到鐵桶學姊發出聲音，再次回頭的時候，看見她臉上爬滿了淚，帶著沙啞的嗓音說：「這麼說你還是個男人嗎？」

她一腳跨出房門，穿過客廳，樓梯傳來急促離去的腳步聲，這是鐵桶學姊最後一次在這裡留下的聲音。

「你好，我叫小蘇。」眼前這個女人看阿賢半天不說一句話，她只好先發話。

阿賢趕緊報上自己的名字，問她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開口。聽她一口字正腔圓的繞舌中文，他想她八九不離十是中國大陸的留學生。阿賢並沒有多問，他向來就不是個多話的人。經過鐵桶學姊事件，阿賢不想再沾上任何有關女人的事。

鐵桶學姊很快的把目標轉移到新來的留學生身上。女人在找尋終身 伴侶上有異常的天賦，一旦看準了目標，會以軟性攻勢出擊，但是紮紮實實的往你身上來，打得你連傷口在哪都找不到，莫名其妙的就被襲擊了。一旦她們發現眼前的獵物已經無法挽回，也不會難過太久，她們天生的雷達馬上會偵測出下個目標。尤其是在異國早已進入了適婚年齡的女人，她們沒有那個時間詩情畫意，無論在感情還是事業上受了挫折，她們都是驍勇善戰的女鬥士。阿賢幾次在校園見到鐵桶學姊，她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，就讓阿賢從她眼皮底下過去了。

後來小蘇的身邊出現了一些積極的男同學，一個叫班的男人最常出現在小蘇身邊。一旦女方默認了雙方的關係，其他的追求者就會鳴金收兵，不再浪費無謂的體力和汽油。班開始從接送小蘇上下課、上洗衣房、買菜等雜事建立起關係，接著就進了她的房間，過了夜還不出來。過了幾個月，班和小蘇已經成為學校裡公然的一對，如果沒有其他重大變化，畢業後收到他們的結婚喜帖也是意料中的事。

有天晚上阿賢正在趕碩士論文，聽到小蘇房間傳來一陣歇斯底里的尖叫。

「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？我哪裡不講道理了？」接著是破璃砸在地上的聲音。

阿賢站在房門口，決定男女朋友之間的口角還是不要插手。後來聽到班刻意壓低音量的解釋，那聲音從門縫底下飄進來，充滿委屈的重量。

第二天早上阿賢開門出來，看到班在廚房泡咖啡，他刻意避開阿賢的視線，打聲招呼就把兩杯咖啡端進小蘇的房裡，關起門來。

後來阿賢待在學校的時間愈來愈長，每天回到住處的時候都是八點過後。班幾乎天天來，沒跟小蘇吵架的時候就留下來過夜，吵得最兇的那一次，小蘇把門一腳踢開，然後對著房間裡的班大喊：「你現在給我滾！」

阿賢那時站在廚房，晚餐才煮到一半，不知道是該進房間還是留在原處。班立即把小蘇拉回房間關上門，又聽到一陣物體砸在牆上、地上的聲音。過了不久班開門出來，對屋內說了句：「這是妳說的，可別後悔。」

就像幾個月前鐵桶學姊一樣，班從樓梯間傳來離去的腳步聲，憤怒而急促。

第二天早上阿賢聽到小蘇敲門的聲音。她在房門外小聲地說：「阿賢，對不起，能不能麻煩你開車帶我到學校？」

阿賢想起小蘇自從跟班在一起就沒有煩惱過交通的問題，而班已經在昨天晚上就離開了。

「妳等我一下，我馬上就好。」阿賢踢開被子，換上牛仔褲後拿出車鑰匙。

小蘇站在客廳望著窗外，聽見阿賢的聲音，她轉過頭給阿賢一個抱歉的微笑。

一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，下車前小蘇對車裡的阿賢說：「謝謝你！」然後跑步著進教室。那天小蘇很晚才回到住處，阿賢正好從浴室走出來，問了句：「坐同學車回來的？」

「搭公車回來的。」小蘇打開手上的公車路線圖，開始研究明天早上去學校的公車站。

看著她柔弱的外表，阿賢很難想像小蘇吵架時那副潑辣的樣子，和那尖銳的叫聲發自於這個瘦小的軀體。

這個區常常發生單身女子被襲擊的事件，尤其從公車站走到這個住宅區要經過一個廢棄的工廠。

「反正我要趕畢業論文，大部分的時間都會待在圖書館，以後妳課上完了就到圖書館找我，我們一起回來吧！」阿賢說。

小蘇抬起頭來，充滿感激的說：「期末考結束後我就去學開車。」

阿賢想：「畢業後我也不在這兒了，妳要學開車還是找個幫妳開車的人，都不關我的事了。」

從此在校園隨時可以看到兩個人同進同出，有時小蘇下課早了，阿賢看到她一來就馬上起身收拾，回到住處再繼續趕論文。有天小蘇輕輕地走到阿賢座位不遠處，找了一個位子坐下來，一直過了很久，阿賢抬起頭找小蘇，發現她已經在座位上睡沈了。

阿賢摇摇小蘇：「妳什麼時候到的？怎麼不叫我？」

小蘇揉著眼睛說：「看你那麼專心，不好意思打擾你。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：「沒事，你忙你的，我就在這睡著。」

阿賢看著她羞赧的笑容，心裡想：「不好了。」

如果她有鐵桶學姊十分之一的強硬，那他就有相同的力道推回去。當然小蘇可能有個良好的教養，但是當一個男人發覺一個女人對自己的善解人意，這段關係是否能修成正果，就看男人怎麼做了。那天晚上兩個人一起走過校園，小蘇忽然開口說了句：「以前我跟班常常走這條路。」

阿賢沒有接話，他還不知道如何處理這段將要起頭的關係。

忽然一隻冰涼的手伸過來，攬著他的半隻手臂。阿賢怔了一怔，她倒幫他了個忙，現在他不用費心去想下一步該怎麼做，還是不該怎麼做。

自從那個晚上的一攬，倆個人的關係算是正式化暗為明，雖然彼此都沒有說破將來該如何，在白天裡的學校和夜晚的床上，兩個人都跟一般的男女朋友沒有任何不同。香港室友帶著太太和孩子去迪士尼，整層都留給了他們兩個，於是在不上課的日子，他們從早到晚可以不踏出房門一步，就算打開房門做也不怕給人瞧見。

一個星期天的下午，阿賢正在廚房煮水餃，聽到客廳的電話鈴響了。他把爐上的火調到最弱，跑去接起電話，說話的是一個陌生女人。

「請問你們這是不是有房間出租？」電話那頭的女人問。

阿賢想起幾天前和小蘇去學校布告欄，和中國商店貼的房間招租小廣告。樓下的房東每個月上樓來收一千兩百元的房租，他不管你是三個房客還是一個房客，現金為憑。

「是的，就是這裡。」阿賢回答，心裡想那個香港室友時間一到，就拍拍屁股走人，他可不會為你留下個月的租金。

「方便我現在過來看房子嗎？」那女人似乎對這裡很 熟。

「可以，我等你。」阿賢回答。

放下電話，小蘇從浴室走出來，問等一下誰要來。

「一個女的要來看房子。」阿賢回答。

小蘇不搭腔，拿起電視遙控器就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。阿賢看她沈著一張臉，於是回到廚房把鐵鍋裡的水餃倒在兩個唐瓷碗裡。

「要不要吃水餃？」阿賢問。

小蘇像沒聽見，繼續看著電視。

過了大約十分鐘，樓下的門鈴響了。阿賢看小蘇沒有要起身的樣子，於是便跑下樓去開門。

走上來的是一個中等身材二十多歲的女人，臉上戴副無框眼鏡，頭髮紮成一個馬尾。

「呦，你們客廳挺大的嘛！」她爽朗的聲音，聽起來是個活潑的人。

阿賢帶她走了一遍房間的位置，說明水電瓦斯、電話、電視的費用是三個房客平均分擔。

「你們這裡採光好，我喜歡！」馬尾女人說。

阿賢聽她說話的口音，問她那裏來的。

「我台中來的！」她回答。

「台中變了很 多吧？我大學畢業以後就沒回去了。」阿賢想起大學時代在台中的那段日子。

兩個人從台中聊到現在的學校，又聊到她現在住哪裡，讀哪個科系。阿賢興奮地問，那女人也熱忱的回答。小蘇忽然從客廳站起來，不發一語地走過他們身邊，狠狠的瞪了那馬尾女人一眼，幾乎是用甩的把房門關上。

「…我還是先走了吧！」馬尾女人感覺到這兩個人之間奇怪的氣氛。

「那好，你考慮好了再給我回覆。」 阿賢知道她不會租下這間房了。

等馬尾女人一走，阿賢站在小蘇門外問：「妳怎麼搞的？人家來看房子妳擺什麼臉色？」

小蘇虎的把門踢開，一雙丹鳳眼發出一道猙獰的目光，對著阿賢冷笑：「怎麼，遇到了鄉親嫌我礙事了？瞧她那虎背熊腰，像個女打手，這樣的貨色你也看得上？」

阿賢忽然不確定眼前這個尖酸刻薄的潑婦，跟昨天晚上抱在手裡，嬌弱嫵媚的小蘇是不是同一個人。

「你在說什麼？人家只是來看房子的！」阿賢氣急敗壞的說。

「看房子需要做身家調查嗎？瞧她笑得像個二百五，一看就是個賤貨！」她吼回去。

「你瘋了是不是？」阿賢聽不下去了。

小蘇一脚跨出房門，衝到廚房，捧起餐桌上的唐瓷碗，匡啷一聲就往地上砸。

「對！我就是瘋了！我被你們氣瘋的！」此刻的小蘇根本是個失控的女夜叉。

「我沒有辦法跟妳溝通下去！」阿賢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。

過了不久，門外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哭聲，持續了大約半個鐘頭，那聲音才漸漸嘶啞下去。

不久阿賢發現，小蘇大部分時間是溫柔體貼的，但是她一旦發起脾氣來，絕不會只是耍耍性子，哄一下就過去。她總是暴怒到大吼大叫到無法控制自己，然後用砸東西來洩恨。隨著他們的關係愈來愈親近，小蘇失控的情形也愈加頻繁。

有天早上阿賢看小蘇還在睡，於是一個人開車去書店逛。到了將近中午阿賢回到住處，看見他的電腦、書本，全部散落在客廳的地板上。

「這…怎麼一回事？」他衝到小蘇的房裡，看到她披頭散髮的坐在床上喘著粗氣。

「妳為什麼這麼做？」阿賢摇著她的肩膀問。

「我一個早上找不到你人，你知道我不會開車，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，好出去見外面的狐狸精？」她惡狠狠的目光透過頭髮的間隙瞪著他。阿賢緊緊把他的雙手按在大腿上，以免它們往小蘇的臉上飛去。

「我們分手吧。」阿賢平靜的說。

這幾個月來一直出現的念頭，如今攤開來說反而讓他鬆了口氣。阿賢走到客廳蹲下身去撿他的電腦。忽然後腦一陣暈眩，他還沒來得及反應，又是一陣暈眩。

阿賢回過頭去，看到小蘇顫抖的說：「你這樣對我，還是個男人嗎？」

她的手上拿著那天煮水餃的鐵鍋。

小蘇的影像在阿賢的瞳孔裡由上半身變成了肚子、下半身、雙腳。阿賢在最後清醒的意識裡，不懂她們說那句話的意思。他從來沒有要故意傷害任何人，為什麼她們總是怪他不是個男人，他從來也不想當個她們心目中的男子漢，他只想當一個普通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