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5月14日 星期二

不孝子

阿光從小就是個桀傲不遜的孩子。他底下有個圓呼呼的胖弟弟,看起來忠厚老實,很多家庭都有類似的組合:老大是個難搞的孩子,他下面的弟妹就有個聽話的;不然就是第一個成熟而敏感,接下來就會出個大膽妄為的老么。


其實阿光只有在他家不受歡迎,因為他愛頂嘴的個性,總是把他老年得子的父親氣個半死。他雖然成天逃學、打架抽菸,但是一見到鄰居的阿姨伯伯們,馬上把煙頭往地上一丟,立正站挺,五指併攏的給這些長輩們來個軍禮。這個眷村的男人們,總是滿意的對他點點頭,女人們則是掩嘴笑著說:「阿光真有禮貌。」

總之住在附近的人沒有上門來抱怨阿光的,他的麻煩事都是出了這個眷村才開始的,然後再由外面的學校、警察局,直接找上門。

每天晚上吃過晚飯,如果阿光那天有回家,就是他老父親算帳的時候。根據住在阿光家對面的鄰居表示,阿光爸爸會先大聲咆嘯一番,要阿光跪下,做為他行刑之前的開場白。這也給了他對面鄰居足夠的時間跑上二樓,捧著未吃完的飯碗,在黑暗的臥室裡,看一齣即將上演的家庭倫理劇。

阿光爸爸罵完了祖宗三代,這其中當然包括他自己。接著就開始解開他褲間的腰帶,準備往阿光身上抽下去。附近的鄰居都很好奇,幾乎每三天就聽到阿光爸爸那條皮帶的抽打聲,伴隨著阿光媽媽的哭喊求情,怎麼阿光每天還是意氣風發,嘴裡叼根菸的出門上學?難不成那皮帶是抽在阿光媽媽身上?

這給了住在對面鄰居一個正當偷窺的理由:萬一哪天打出人命了,至少還來得及叫救護車。

後來發現其實完全沒有這個必要,因為阿光爸爸只是聲音大,那條皮帶從來沒有落到阿光身上,阿光媽媽也沒有為阿光受罪,阿光爸爸把電視台的那一套學起來:他的皮帶只會落在阿光的四周,有時是打在拼花地板上,有時是木頭餐桌;阿光媽媽也很稱職的演出一場慈母謢犢的悲情劇。這戲演久,鄰居沒看出其他的戲碼也就膩了,從此大家在阿光爸爸的叫喊聲中,吃飯的吃飯,看電視的看電視,誰也沒有把他們家當一回事。

阿光年紀愈大,捅的簍子也就愈多。幾乎每個學期他身上的制服都不一樣。常常是看到他身上的制服,才知道附近有這麼一所學校。

「台北的學校都給他念完了,還是沒辦法畢業。」他那大嗓門的媽媽總是在阿光跟學校的老師起衝突後,又急又氣的跟附近的婆婆媽媽們哭訴。

一天晚上阿光不知道又闖了什麼禍,這次阿光爸爸很難得的沒有把皮帶解下來,只是擂著桌子喊了句:「你給我滾出去!以後再也不准踏進這個家!」

一陣沉默以後,阿光打開紅白相間的木頭門,身上穿著那套新作的制服,走出這個吵鬧的破落眷村。

從此阿光爸爸絕口不提這個出走的大兒子,夫婦兩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他們的小兒子阿慈。每當有人提到阿光,他爸爸不給人接下去的機會,就粗暴地打斷:「別提那個不孝子!我只有一個兒子阿慈!」

阿慈雖然不像他那個叛逆的哥哥,一天到晚沒給他父母安靜的日子過,但是一個私立大專已經把他的腦汁都用完了,於是兩老也不期望他畢業後做個醫生還是律師,只要能搬出去養活自己就夠了。後來別說把錢拿回家,阿慈不到月底就帶著老婆孩子回來吃到發薪日,不然就把孩子丟給奶奶帶,把自己的父母當作免費台傭,和臨時托兒所。

後來阿慈爸媽再也受不了,早早把家產全給了阿慈,於是阿慈一家三口正式搬進眷村的這棟房子。阿慈和他太太看兩老已經沒有什麼油水可刮,對老父母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,由於必須依賴媳婦照顧已患了老年癡呆的太太份上,阿慈爸爸也只有忍下兒媳的惡聲惡氣。有時阿慈爸爸在家悶的慌,跑到門口乘涼的時候,媳婦馬上衝出來,像罵兒子似的把阿慈爸爸拎進去。

不知道從何時開始,阿慈偶而會塞個幾百,給老父親買買菸,或是叫父親給媽媽買點她愛吃的零食。大約都是月底發薪水的時候,阿慈從皮夾裡抽出幾張紙鈔,然後像頒發獎狀似的對著老父親說:「這是我辛苦賺來的錢,孝敬您的。」

每當從阿慈手上接過那幾百元,阿慈爸爸總是欣慰的告訴鄰居:「這個兒子還是沒有白養的!他賺的錢那麼一點錢,還想到要孝敬我。」

對阿慈爸爸來說,阿慈有這份心意,就很令他驕傲了,於是他也不再抱怨媳婦的大小聲。一家五口也就這麼過來,一直到老夫婦相繼去世。

一個星期五的晚上,阿慈一家人準備吃飯時,阿慈老婆拿出一張支票,遞給餐桌對面的阿慈說:「總算不用每個月的這個時候,在門口等郵差了。」

阿慈把支票收好,看了附在支票裡的紙條一眼,撕碎後丟到垃圾桶裡。
「吃飯吧!」阿慈拿起筷子,夾了塊粉蒸肉放進嘴裡。

如果阿慈爸爸曾經耐著性子坐在門口,他也許會好運氣的碰到那個郵差,每個月底從他手上接過一個放著兩萬元支票的信封,支票上的簽署人寫著:李育光。他也會看到附在支票裡的那張紙條,上面寫著:當您原諒我的時候,這是我的電話:XX-XXXX-XXXX,阿光,您的兒子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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