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孫

自強街上沒有一個人不知道，老孫是個有錢人，尤其是住在這裡三十幾年的老鄰居。如果老孫走到台北西門町，那些站在門口給塑膠模特兒穿上衣服的店員，可能會把他當成無依無靠的外省老兵，眼皮都懶得抬起來，更不會給他好臉色。


老孫的財產是藏在灰塵底下的。他那台二手賓士長年停在大門口，從來沒有人看他開出去過，車蓋上的灰塵讓人看不出來那車原來是什麼顏色。一些女人經過的時候還特別注意不要讓那車弄髒了衣服。有人懷疑那車可能連發動都有問題。有次一些好事的鄰居們問：「老孫，你那車到底能不能開？壞了就拖走吧！別停在這佔這麼大位子！」

「壞了也輪不到你操心。怎麼，這部車是擋了你閨房還是佔了你的茅坑？」他沒好氣地回他們，然後又回去敲打他的木箱。

那答案有天終於被他剛上大學的兒子揭曉了。他兒子為了要讓外文系的學姊看看他除了身材豐厚以外，家產也一樣的有分量，於是有天早上偷了老孫的車鑰匙，開著賓士到學校門口接學姊下課。老孫那天哪兒都沒去，捲起袖子露出靑筋暴露的兩隻手，在賓士平常停的地方踱方步。

左右鄰居都知道老孫的老婆和兒子怕老孫是出名的，等會一定有好戲看，於是女人們在門口掃地的掃地，男人們搬出小板凳來乘涼，就差沒有在老孫家門口蓋個野台戲。

將近天黑的時候，那台賓士總算緩緩的駛近。根據在場的人說，老孫一看到車子開近，先是躱在門後，等他兒子踏出賓士，把車門鎖好，一轉身老孫已經飛奔出去站在兒子後面，劈頭就是一個又大又響的耳光。也不顧兒子已經是個成年人，第二個耳光又飛出去，打得一個八十公斤的大漢站都站不住。老孫的老婆從屋裡衝出來大喊：「你瘋啦? 這樣打兒子的？」

老孫憋了一天的氣這時全上來了，正打得眼紅的時候，怎麼停得下來？於是乾脆連老婆一起教訓。他把老婆的頭髮往後扯，把兒子沒打完的份，全算在她頭上。老子打兒子還說得過去，但是男人打女人，就不像樣了，尤其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。

「夠了老孫！」幾個男主人看不下去，紛紛過來把老孫拉開。

「他媽的！老子還沒死，你就等不及開老子的車子出去？」老孫噴著口沫星子地罵。

老孫的老婆則被其他的太太扶進家門，哭哭啼啼的邊走邊說：「你把我們都打死算了！」

之後就沒有人跟老孫提起車子的事。

老孫發財全靠他的好手藝，任何木頭在他手裡都可以變成一件古色古香的家具。老孫雖然是個老粗，卻是個很有生意頭腦的老粗。他沒事就在街上撿被人丟棄的家具，帶回家來支解改裝一番，把腐爛的地方拆掉，牢固的釘上好的木材，再重新上漆，然後以高價賣出。後來他做出口碑，一些高級家具店直接買他的成品，並免費提供他材料。存了一點錢以後，他開始買附近的土地，然後又與建商合蓋大樓。他的一雙手就這樣替他賺進兩棟公寓，兩個兒子的出國費用，還有那台賓士。

任何苦幹實幹的老一輩都是這樣：他們不在乎穿得好不好，衣服能遮住身體就行，連合不合身都不是他們考量的條件。所以老孫一年到頭穿著他兒子高中的卡其褲，走路的時候露出一截細細的脚踝。

老孫的兩個兒子當完兵後就出國，一直到結婚生了小孩，才把孫子帶回來給老孫看。有天老孫的兒子出去，把三歲的兒子留給老孫的老婆看。老孫老婆開了電視就把孫子留在客廳, 自己去房間午睡。睡到一半，聽到「碰!」的一聲，老孫老婆嚇得跌下床來，跑到客廳一看，原來是孫子從沙發上摔下來，幸好沒有什麼大礙，只是頭上磕出了一個包。

到了晚上小男孩開始嘔吐，老孫的老婆問：「不會是腦震盪吧?」
老孫聽了，馬上跟兒子說：「你們在台灣沒有保險，要不要趕快回美國？」

從此老孫的兒子沒有再回台灣。

後來老孫一提到兒子就罵，末了總是加一句：「財產絕對不要太早給孩子，他們拿了就不認人了。」

幾年以後老孫的太太搬出去跟女兒住，本來老孫也要一起跟，但是女兒說家裡太小，請爸爸還是別搬過來，免得委屈了老人家。

自強街上的住戶雖然改朝換代了幾次，但是老一輩的都認識老孫是誰。幾家新搬進來的年輕夫婦只知道住在巷口有個靠拾荒維生的老人，總是出現在他們丟出大型家具時候，穿著一條過短的卡其褲，口中喃喃自語，東摸摸西摸摸著這些垃圾。

但是他們不知道，老孫的財產比這條街上，所有住戶加起來的還多，還包括停在巷口，那台被灰塵蓋滿的賓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