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女人

艾利是個好女人。她在大學認識了現在的先生凱文，大一開始就是公認的班對，雖然交往期間也像一般情侶，吵吵鬧鬧總是有的，但是從沒有嚴重到兩人真的分手。就連一般台灣男人最怕的兵變，他們倆也安然地度過，一直到兩人都找到了工作，於是很自然地步入禮堂。

婚後兩年，他們有了第一個兒子威力。平時兩夫婦忙著上班，祖父母又都住在濁水溪以南。於是威力周一到周五跟著保母過，直到周五晚上才接回來跟父母睡。每個星期六兩個大人花盡心思為兒子安排豐富的行程，以補足平時與兒子相處的空白。

星期日的早上，艾利幫還在熟睡的老公和兒子做好早餐以後，就開車去教會，和其他的教友們聚會禱告。凱文對她的信仰一向是採取不干涉、不評論的態度。只要她不要求全家一起去教堂就行。艾利看過了無數次凱文的沉默、婉拒、不耐之後，也以「時間未到」，暫時不再提信教的事。艾利做完禮拜，通常會留下來與教友們吃午飯、聊聊天。回到家往往是下午兩、三點以後。

凱文不可能醒來後就跟兒子待在家裡等著艾利回來，住隔壁的曹姓夫婦也有個年齡和威力相同的兒子小傑，有時小傑媽媽看這對父子呆坐在客廳，就叫威力和他爸一起過來吃午飯。

剛開始凱文還推拖了幾次，後來覺得自己像個黃花大閨女似的扭扭捏捏，加上威力波浪鼓般的扯 著他的衣角不停的哀求，於是終於接受 了曹太太的邀約，帶了一盒酥餅去敲門。

曹家夫婦都是老實人，平時曹太太在她大哥開的水餃店裡幫忙。曹先生做主廚的下手，還未到獨當一面的氣候，曹太太在櫃檯收錢，生意清淡的時候，她也幫著清理桌面，掃掃地上的殘羹剩肴。星期天是曹太太唯一的休假日，因為小傑的外婆要回自己住的家清靜清靜。

上班的人身上往往都帶有上班場所的味道，曹家夫婦也不例外。他們身上、臉上、頭髮似乎總是沾有水餃的麵皮屑，或是水餃餡裡的白菜末。就算他們已經一塵不染了，凱文也覺得曹太太遞過茶水的手上，有著麻油或是蔥花的味道。

凱文並不討厭這樣的味道，相反的，這讓他想起小時候，媽媽包完水餃後，順手在圍裙上抹的那雙手。

「都是店裡剩下的東西，不嫌棄就一起吃吧！」曹太太圓滾滾的臉頰上，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條線。

起初凱文很喜歡曹太太那種帶著草根性的態度。跟這樣的女人在一起，你不需要盡力找話題，因為她總會在一方結束談話之後，馬上找到了另一個話題的起頭。他以為這是中年婦女碎嘴子的天性，但是又有些不同。比如說，她不像一般吵雜的女人，不等你的話說完就自顧自的說起來，回的話不是跟主題無關，就是拉到自己要說的話。曹太太在聽凱文說話的時候，認真的樣子好像老師在試圖聽懂一個咬字不清的孩子。如果那話題是她不懂的，她會安靜地把話聽完，然後再發問；如果是她有興趣的話題，她也讓你把該說的說完，再開心的回應。

凱文怕死了辦公室裡那些大嗓門的女人，她們的話似乎永遠沒有句點，你如果要發言，除非粗魯地打斷她們的談話，或是比她們更大聲，兩種都不是凱文說話的方式。

漸漸的凱文發現，曹太太並不像她表面的市井，她其實還蠻有深度的。比如她從來不說其他人 的壞話，也不會大聲嘮叨。他不懂女人一旦生了孩子，為什麼就變得喋喋不休，孩子跟老公捆在一起罵，好像這樣會省點時間和口水，一旦成了習慣，她們說話的方式就變成隨時都在罵人的語氣和表情。跟曹太太聊天，他感到一種很久以前的輕鬆，那種他結婚前與艾利說話的感覺。

後來不等小傑來敲門，每星期天上午艾利一走，凱文就帶著威力一起來按曹家門鈴。有時時間還早，他們兩家家長一男一女，就帶著各自的孩子，一起去附近的公園玩。公園玩膩了，他們出遊的地點也開始有了變化。從此電影院、百貨公司、遊戲場…，只要兩個男孩平常想去而不能去的，都成了星期天的主意。玩完了肚子也餓了，於是兩家的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又一起吃飯，不認識的人看到這樣的場景，都會以為這是甜蜜的一家人。

與曹太太頻繁的出遊，對艾利基本上不構成任何威脅。那是艾利根據外表判斷的。凱文常常說幸好艾利不像一般的婦人，結了婚就變成了個黃臉婆，身材和長相跟男人愈來愈近，而曹太太左看右看，都像是凱文口中的黃臉婆。

那是跟曹太太熟了之前說的，說的也不是曹太太。不過這段話被艾利用來當做一個安心的理由。她不知道認識了一個人的內在以後，外貌也會隨之而改變，男女皆然。

就是因為曹太太的外表讓凱文一開始就卸下了心防，如果她稍微有一點女人味，那麼凱文可能還會有點忌諱。凱文慢慢的發現曹太太實惠的一面，她有著媽媽的無私和寬容，女人的細心，那些相處久了才看出來的好女人氣質。

有天兩家男女帶著孩子去遊樂園，威力看到鬼屋前排滿了人，吵著要去試試膽。等到他們一行人進去，凱文走前面，小傑和威力在中間，曹太太殿後。畢竟是設計給小孩的鬼屋，員工穿上沾了紅墨汁的衣服，披頭散髮的從各個角落竄出來，嘴裡發著怪裡怪氣的聲音當作音效，兩個男孩不但沒被嚇著，反而被逗得很開心。但是曹太太就不那麼回事了，她被背後扮成贞子的女孩嚇得不停的揮手尖叫：「走開！走開！」

其他的演員看到這位太太那麼入戲，於是全都跑過來圍著她，只有她的反應讓他們感到自己是多麼盡職的員工。

曹太太哪料得到這些中外邪魔都集中過來？前面的人太多，四周又暗，她跑不了，只好兩手掩著頭就地蹲下。

凱文轉身繞過兩個男孩走到後面，把外圍的妖魔鬼怪撥開，拉起了曹太太的手就往外走。一直到出了大門以後，兩個人才把手放開。

「別看我這麼大個人，我膽子很小的，尤其怕鬼！」曹太太解嘲的說。

兩個男孩已經跑到前面的冷飲店選好了冰，就等大人來。凱文趕上去付錢，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，跑回冰櫃前面拿了兩支甜筒。轉過身來，正好捕捉到曹太太駐足在他背影已久的眼神。她趕緊把眼睛移開，他當作沒看到似的，把甜筒遞給曹太太：「給妳的，壓壓驚。」

兩個人一句話都沒交談，安靜的吃完自己手上的那枝冰。

下個星期天凱文刻意慢吞吞的吃早餐，他在等著曹太太來按鈴。

十一點了，平常這個時候兩家人已經在某個遊戲場或是電影院，再不然曹太太也過來喊他們父子倆一起吃午飯了。

凱文思忖著會不會是曹太太生病，要不要打個電話過去問，這時門鈴響了。

凱文故意慢慢地走去開門，不讓曹太太看出他在等門的樣子。

開門一看，是小傑在門 口。

「我爸爸問你們要不要一起過來吃水餃。」小傑說。

「曹太太可能真的生病了…」凱文想這下有正當的理由過去看一看。

進門看到曹先生滿頭大汗的把水餃端上桌，嘴裡熱情的招呼：「來！來！隨便坐！」

凱文看著地上散落的漫畫，電視裡傳來卡通影片的配音，和堆在水槽裡面，看起來是早餐用來煎蛋的鐵剷和平底鍋。

「今天怎麼有空在家?」凱文特意不提曹太太。

曹先生把碗筷擺齊了，拉開椅子叫兩個在電腦前的男孩吃飯。見他們沒有動靜，於是跟凱文說：「這個孩子就是這樣，一打開電腦就黏上去。不管他們了，我們先吃！」

「都是這樣的。」凱文回答。這不是他想聽到的答案。

凱文想著要不要再問一次，曹先生倒先開口說：「桂芬說兒子跟爸爸相處的時間太短了，要我以後星期日跟她換班，她去上班，我在家陪孩子。」

凱文聽了，久久沒有回話。那餐他不知道吃了什麼，也不記得跟曹先生談了什麼，只知道後來威力留在那裏玩，一直到下午艾利把兒子找回來。

吃晚飯的時候艾利注意到凱文和威力比平時安靜，問了以後才知道今天沒有像往常一樣出去玩。

艾利夾起了一口菜放進嘴裡。等到那口菜嚼完了，她若有所思地說：「我在想…也許以後星期天我不留在教會吃午飯了，早點回來我們還可以一起出去。」

「萬歲！」威力聽了，興奮的抱住媽媽的脖子又叫又跳。

「我可是犧牲了自己的時間陪你們喔！」艾利看著凱文說。

「艾利，謝謝妳。」凱文知道艾利在等的一句話。

艾利滿意的站起來把碗筷収到廚房。看著艾利轉身的背影，他知道她一直都是個好女人。只是有的女人會說出來讓你知道她的好。而有的好女人在你的心裏劃過去，掀起一陣漣漪後，從此再也不見痕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