尊嚴（三）

那時每天放學以後，我們有留下來晚自習的規定，也就是在學校複習課業，除非你有其他理由，例如在外面補習、請私人家教。由你的父母跟老師說過，批准以後就不用留下來。我那時跟爸爸說我要自己到外面補習，我們那三個裡面的另一個女同學說，她要請私人家教。剩下的那一個女同學，她看看有些好朋友也沒來，於是她當天放學就跟著我們一起溜了。


第二天上完數學課，離下課不到十分鐘的時候，老師清了清喉嚨後說：「把窗戶關起來。」
他又要清理門戶了，我們想：「這次又有人要倒楣了。」
「昨天晚自習沒留下的同學站起來。」他每次要發作的時候，那又尖又細的聲音，總讓我想到電視古裝劇裡的清宮太監。
我們幾個零零落落的同學，紛紛起立。
「我批准過的坐下。」我們一聽，全部應聲坐下。
「XXX，你給我滾出來！」他大聲的喊昨天跟我們一起偷溜的女生名字。
我那朋友戰戰兢兢的走到講台前面，低下頭來。
「你什麼時候跟我說過了？」他兩眼直視全班，似乎是在跟我們說話。
「我媽媽跟你說過了。」她的聲音開始發抖。
老師立即拿起點名板，往她臉上就是霹靂啪啦的打下去，邊打邊吼：「你媽媽跟我說過？你還敢撒謊？」
不知打了多久，下課鈴響，他丟下點名板走出教室，坐在窗邊的同學打開窗戶，傳來別班同學打鬧嘻笑的聲音，我和那位同學一起走出教室，只聽到她不停的低聲啜泣說：「我要轉班…」。與那些別班的女生擦身而過，為什麼她們的臉上有那樣無憂的笑容？發出的是清脆的笑聲？

那時每班老師私底下都會暗中較勁，彼此班上的成績。忘記是哪一科考壞了，我們班的老師有天上課怒氣沖沖地走進教室。那是個冬天，每天窗戶都是關著的，要修理我們非常方便。
「不到XX分的站起來！」忘了他說的是幾分，反正全班大概有三分之一都起立，包括我在內。
「跪下！」他大喊，大概想用揍的已經達不到嚇阻的作用。
不知道為什麼，我有種噁心的感覺。
我們紛紛拉開後面的椅子，走到兩排之間的走道，彎下膝蓋，跪在那冰冷的磨石地板上。
「我叫你跪下！聽不懂嗎？」他又重複了一遍。
抬起頭，看到我那另一個朋友，直挺挺的還站在她的位子上，眼睛看著老師。
「混蛋！你給我跪下！」那老師發狂似的大叫。
那女生動也不動，回了一句：「我考不好是一回事，可是你不能叫我跪下。」她很平靜地說。
「你給我到前面來！」他已經完全失控了。
那同學推開椅子走向講台站定，只見老師掄起拳頭，就往她臉上揮去，一下、兩下、三下…。那女同學沒料到，跌坐到地上。她還來不及站起來的時候，又是一拳下去。

看到這一幕，我先是驚訝，她倒下去的時候，我低著頭再也看不下去，雙手緊緊握住，壓著我的膝蓋。接下來是止不住的淚水，不停的滴到地板上。我有種想要衝上去的憤怒，但是腳卻抬不起來。我怕我也會成為那拳頭下的犧牲者。
「嘿嘿…」忽然聽到我後面傳來一陣笑聲。
轉過頭去，看到那副眼鏡底下，列嘴而笑的臉。我強壓住緊握的雙手，不讓它們向那張又黑又瘦的臉上飛去。
 
這是三十多年前的教育制度，就算是現在的台灣，這種老師大概也碩果僅存了。這次回台灣，姪女也在升學班裡，幸運的是，她的老師頂多聲音大些，還不至於到動手的地步。而現在我帶的班上，倒是有態度傲慢，給我臉色看的學生。曾幾何時，風水輪流轉到這地步了？
不過無論學生再怎麼無理，我也不會用侮辱的字眼對他們，更不會動他們一根手指。因為不管多調皮、難搞，任何年紀的孩子，都有自尊心，而只有失去過尊嚴的人，才知道尊嚴的可貴；把別人的尊嚴踩在腳底下的人，是不會了解尊嚴的價值，或者他們從來沒有過。

—全文完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