尊嚴(一)

在台灣因為徴兵制的關係，所有男孩子一律有服兵役的義務，最少兩年。除非特殊狀況，例如過胖、過瘦、身體有殘疾等，一到十八歲的法定年齡，所有男孩子終究逃不過進部隊的一天。聽當過兵的人說，新兵入營，不但被長官操，還會被老兵修理，完全沒有尊嚴可言。沒當過兵的小夥子，幾乎視兵役為洪水猛獸。我雖然沒有當過兵，但是兩年的國中生涯，就像進部隊一樣，每天戰戰兢兢。



在那個升學主義掛帥的年代，鄰居周圍誰家的孩子進了前三志願的高中，你絕對不會錯過。從放鞭炮到請客，那排場簡直跟結婚差不多。沒考上好高中的家庭就有如喪考妣，愁雲慘淡的再來一年。剛進國中的時候，第一年我還玩得挺愉快，因為升學的壓力是從上國二開始，由你被分到的班級好壞，決定你接下來的命運。

剛進學校的第一個禮拜，老師就發給全班一份「家庭調查表」，內容不外乎是：父親的職業、家庭成員、家族歷史等等。我從來摸不清楚爸爸的工作，於是隨手便寫下：「電影公司老闆」交上去，誰知道這竟成了我國中惡夢的開始。

原來那份調查是給學校用來決定，誰成為家長會的成員。那時的家長會不像現在，要來開會就來，就算開會，內容也不過是講些午餐的菜色、校內活動一類的瑣事。我只知道爸爸去了幾次校長主持的餐會以後，有一天拿了張台幣五萬元的支票給我，叫我第二天拿給學校教務處。後來我才知道，家長會的功能之一就是贊助學校，而一旦加入，除非轉學，大概不可能退出。為什麼我會知道呢？因為第二年我們又填了同樣的一份問卷調查，這次我把爸爸的職業改成：「公司職員」，一個禮拜以後，爸爸還是接到了家長會的開會通知。

不用想也知道，家長會成員的孩子，幾乎國二都自動被分到所謂的「升學班」。而我那求好心切的老爸，還特地要求校長：「把我女兒分到全校最好的班。」
校長還真守諾言，於是我就這樣誤打誤撞地進入全校有名的「地獄升學班」。

開學第一天，一位四十歲左右，又高又瘦的男老師，一拐一拐的走進教室。他先點完名，之後就是精神訓話，內容大概是，分到這班的都是將來準備要拚好高中的，然後開始上課，接下來就是考試。

在那個體罰盛行的年代，考得差的都免不了要有皮肉之傷。看到手上那張76 分的數學考卷，我知道要有苦頭吃了。
「不到一百的出來。」果然，聽著他平靜的聲音，我有種不样的感覺。
第一個出去的同學，很自然地把手伸出來準備接受處罰，只見他舉起藤條，往那同學屁股就是一陣抽打。
「誰說我要打手的？打傷了你們的手，以後怎麼寫考卷？」他咬牙切齒的說。
他花了將近半堂課，把不到一百的學生都修理了一遍，其中還把考卷往我們的臉上丟。那天回家洗澡的時候，轉過身看著那一條條的傷痕，我開始盤算要怎麼轉出這個班。

有天早上升完旗後，全班回到教室，那老師坐在講台前，安靜地看著我們。
「坐窗戶旁邊的同學把窗戶關上。」他慢條斯理的說。
大熱天的要我們關窗戶，大家大氣不敢吭一聲，不知道他心裡打的什麼主意。
「全部到教室後面站好，各排排長出列，把你們那排的書包全部翻到桌上，看到不屬於學校的東西，叫那個人到前面來。」他一口氣地說完。
那時候我們女生之間流行互相借小說，他不知道怎麼得到這些消息，知道有些同學會帶些閒書來學校。他所謂「不屬於學校的東西」，就是指報紙、雜誌、小說這一類的東西。不久每排都有三、四個同學被叫到台前，等著受罰。

坐在我後面的，是個帶副眼鏡，又瘦又黑的女生。她不知道書包裡被搜出了什麼東西，站在一群倒楣同學的第一個。
「帶這個東西來啊～」他的尾音拉得又高又長。
「把眼鏡拿下來。」他停了一下說。
那女生狐疑地看著老師，以為聽錯了。
「王八蛋！教你把眼鏡拿掉聽不懂嗎？」他舉起點名板，就往那女生的臉上一連甩了幾個耳光，連點名板都掉在地上。
「去撿起來！」他大聲的喊。排在她後面的同學，有的當場嚇哭，有的反應不過來。
他就這樣的一個一個羞辱那些女同學。我第一次看到，一個大男人動手打小女孩的耳光，還不准她們出聲。

自那次起，他每次要關窗戶，我們就知道要倒大楣了。
雖然一連躲過幾次被甩耳光的待遇，但是我再也沒辦法待在這個班上，忍受隨時會發生的恥辱。於是我跟爸爸說，除非轉班，不然我不上學。爸爸拗不過我，答應跟校長談一談。
有天班長過來傳話：「老師要你到辦公室。」
我有點奇怪，要修理我在教室就好了，當著辦公室的其他老師面前，他能幹什麼。心想反正我要轉班，他要整我也不會太久了。於是我慢慢地晃到另一棟樓，二年級老師休息室。走近辦公室，看到他和幾位老師在裡面。
「報告，」我在門口叫了一聲。在那個年代，我們進學校任何一間辦公室，都要先喊這句才能進去。
「進來…」他異常和藹地說。
走進去，我站在離他五步的距離。他把桌上的書一蓋，點點頭後等了幾秒後，似乎先在心裡確認他要說的話。
「怎麼啦？聽說你要轉班啊？」他臉上帶著微笑問我。那笑容我認得，他每次要發作之前就是這種表情。
「我趕不上這個班的進度，希望轉到別的班。」我說出這句在心裡盤算已久的話。
「是嗎？想轉到後段班是吧？我早就知道你會到我的班上，你以為你是憑什麼進來？要不是校長安排，門都沒有！現在你想轉班？可以啊！你現在來問這些老師，看看誰要你？連後段班的老師都不會收你的！」他一口氣，大聲地說完這些話，辦公室裡一片鴉雀無聲。

忘了後來是怎麼離開那裏的，只記得回到教室，我的臉頰到耳根熱得像要燒起來。耳朵裡只聽見嗡嗡作響的聲音。我知道，一直到畢業，都要留在這個班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