尊嚴（二）

剛開學的時候，我跟坐我後面，那個又黑又瘦的女生其實還蠻好的。她被老師用點名板修理後的第二天，我帶了一些可樂糖放在她桌上，這是我唯一想到可以安慰她的方法。後來我發現轉班的夢碎了，於是開始跟班上其他一些比較叛逆的女同學在一起，似乎這是我對爸爸、學校抗議的表現，於是跟那瘦小的女同學，漸行漸遠。

那時候班上已經開始有所謂的小團體，最明顯的就是好學生、壞學生各成一群，當然也有幾個特別談得來，打破成績的藩籬而自成小圈圈。那瘦小的女生不知道為什麼，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，剛開始我因為跟她坐的近，會跟她一起吃午飯、聊天。當你剛到一個新環境，會與附近的人有較多的互動是很自然的，但是當摸熟誰跟你談得來，那地利之便就不是考慮的條件了。有次我跟朋友午休回來，看到桌上放著一張紙條，打開一看，上面用鉛筆寫著：「你這個叛徒」。
這字跡我認得，每當老師要前後同學交換改考卷的時候，我看到的就是這些密密麻麻，擠在一起的字跡。我把紙條往垃圾桶裡一扔，就把外套蓋在頭上睡覺。

這個班跟部隊有另一點的相似之處就是，到處都有老師的眼線。我們之間有什麼風吹草動，老師第二天就知道。我為什麼會曉得呢？因為有次我又被他找去辦公室談話，在走廊上看到班上一位同學從辦公室走出來。那位同學個性溫和，有時和我們還有說有笑的。我進去的時候，老師不在他的座位上，可能還在別的班上課，桌上放著一張名單，上面寫著犯規同學的理由和名字。

我們幾個常在一起的女生裡面，有兩個比較早熟的都已經有校外的男朋友了。要知道在那個髮禁還未解除的年代，每個女學生一律留著齊耳的短髮，前面還用根黑色的細髮夾，把頭髮往旁邊固定；男生則一律是三分剃靑小平頭。我們雖然不是小太妹，但是頭髮剪得跟後段班的女生一樣。又是打薄又是劉海，一天到晚躲教官。那兩個女同學的男朋友，一個是念美國學校的、一個是已經開始工作的，她們的對象都不是那些愣頭愣腦的國中生，而對正值青春期的孩子來說，戀愛是個危險又充滿吸引力的話題，光聽就讓人血脈賁張。那時她們每天都有可以提供的話題，我們聽得又忌又羨，最令人氣結的是，說完了她們還會加一句：「你以後就知道了！」
沒多久，我終於也有可以貢獻的話題。

每天上課我都要走十分鐘經過一個大操場，和一個傳統菜市場去等公車。大清早在那運動的都是些上班族、或是退休的老人。有天當我穿過操場，走到還沒開始營業的魚市場，看到一個穿著運動衣的男人，手上拿著一封信在那裏等著。
「可不可以請你収下這封信？」他靦腆地說。
「這是什麼？」我馬上打開準備看。
「不要現在打開！你可不可以等我走了再打開看？」他丟下這句話，轉身就跑走。
一到公車站，我打開念，才發現原來這是一封情書。這下我樂了，因為現在我也有可以招搖的話題，而且還有證據，不像其他同學，都是嘴巴說說，誰知道是不是她們小說裡念來的情節。於是一到下課時間，那封信就被我拿出來念給那幾個女同學聽，不到半天的時間，幾乎大家都知道有這麼一回事。我這種自尋死路的行為，馬上傳到老師那裏，不用想，我又被叫去辦公室了。

一踏進去，老師放下手邊的工作，臉上先是出現那副微笑，然後他單刀直入的問：「說來聽聽吧！那封信寫了什麼啊？」
當一封信念了十遍以上，我幾乎可以一字不漏地重複那信的內容。聽完以後，他停了一會兒，然後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事的說：「奇怪了，走那條路的女孩子應該不只你一個吧？他為什麼偏偏就給你？一定是你做了什麼！還有，你以後再給我搞這種事，就有苦頭吃了！滾！」

被罵得一頭霧水，回到教室，我想不通是誰去打小報告的，每個人都有可能：那個性溫和的女同學？那些把我叫到走廊上看信的同學？轉過頭去，我看到透過鏡片底下的一雙眼睛正瞪著我，在那副陰暗的臉上，露出難得看到的笑容。我拉開椅子趴在桌上，把外套蓋在頭上，什麼都不想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