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2月28日 星期二

老醫生

幾年前老公在一次地下室整修,傷到了脊椎。疼了幾個禮拜之後,他聽說一位日本太太去附近的中國老醫生那兒,推拿了一段時間,背痛的毛病漸漸痊癒,他打聽到地址後,便要求我跟他一同去那給醫生推拿。


老醫生是位善談的學者,根據我的經驗,中國人尤其老一輩的,大多數還有很深的反日情結,但是這位日本太太的背痛給老醫生治好了,所以老公便很放心的去。老醫生一邊幫老公推拿,一邊問起我們的背景,當他知道老公是日本人,我是台灣人,老醫生很重的搥了老公幾下,半開玩笑的說:「你別欺負我們中國女人啊?!」

幸好推拿本來就是敲敲打打,老公又聽不懂中文,不然他可能馬上就跳下床回家了。後來老公自己又去了兩次,期間也去看了別的醫生,後來他的脊椎好了就沒再去,那是五、六年前的事了。

我老闆在一次搬運箱子中傷到了背,他雖然是中東人,倒是非常相信中醫。有次他問我有沒有認識的中國醫生,可以治療他的背痛。我當下想起這位醫生,把電話地址給了老闆,但是他希望我跟他一起去,以便解釋他的病情。我想好吧!就這麼一次。

老醫生照例的問起我們的背景,他不記得我陪老公來過,結果老醫生愈說愈來勁,開始罵起日本人、台灣人。原來老醫生是政治狂熱者,不但中國當今政治人物,台灣的歷代政治人物他都記得一清二楚,誰是日本鬼子的走狗、誰是中國的叛徒(當然全部都是台灣人和逃到台灣的國民黨),罵的口沫橫飛,好像那些是前幾天才發生過的事。

我對中國人的反日情結很能理解,尤其老醫生經歷過從日軍手中死裡逃生,那種一輩子的恐懼是不可抹滅的。但是老醫生讓我很不舒服的地方,並非他針對日本人、台灣人的攻擊,而是他充滿仇恨的言語和情緒。那時代的中國人有權力仇恨,報復日本人,儘管過去了那麼久,加害人沒有要求被原諒的資格;因為原諒不是一方說了算,而是被害者真心的放下與和解,所以只要中國人還有一絲怨恨,日本人就必須繼續被怨恨下去。可惜我並非政治狂熱分子、我的爸爸不但是老一輩的國民黨員叛徒、我還嫁了個日本鬼子。

我勉為其難的陪老闆去了兩次,後來請他自己去。

我其實滿同情老醫生,一個人若是還糾結於過去幾十年的痛苦,那麼他便沒有死裡逃生。這讓我想起最近看過的一本書,作者的爸爸還是以前台灣小有名氣的藝術家。這位作者小時候被奶媽一家人性侵長達三年,以至於造成他不穩定的個性。現在他要把一切說出來,據說這可以癒療過去的傷痛。書中寫到他最近幾次跟哥哥們和父母講述,他過去受到的傷害,家人的逃避讓他心碎,於是他決定不再跟家人有任何交流。

我很同情作者的遭遇,但是我想不出這種公諸於世的方法,有任何療癒的效果。我唯一看到的是作者為了寫這本書,必須一再回想過去的傷痛,告訴家人他當時是多麼的絕望和恐懼,他的家人當時沒有任何的行動,現在行動也早已無濟於事,兩個哥哥幾次告訴他:你要放下,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;爸媽們說:「我們身體不好,沒辦法承受。」

最後造成的肢體、言語上的衝突,讓他再次對家人失望。


我看不到這其中有任何人被療癒,但是看到一個受傷的靈魂,還糾結在三十年前的惡夢中;現在則是多了四個痛苦的靈魂。


在苦難中存活下來的是肉體上的幸運者;但是心靈的苦難,會比肉體長很久。我們可以選擇永不原諒加害人,那麼可能要賠上,你那難能可貴、當下的幸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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