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姨(五)

長大以後，我們跟媽媽去高雄的次數愈來愈少。主要是暑假想跟自己的朋友在一起，所以媽媽的親戚乾脆上台北找媽媽。



他們來得特別頻繁的時候，正是我反叛期開始。那時期的孩子特別難搞，我也不例外。每天看爸媽已經覺得很不順眼了，更何況是那一大家子的舅舅們，一起擠在只有三個睡房的小屋子裡。他們都是很熱情的人，可以抓著你講半天的話。因為熱情和久不見的興奮，所以嗓門特別大。舅舅們都吸菸，於是每天回到家，還沒進門，就聽到他們亢奮激昂的聲音，和從屋裡飄出來的菸味。在高雄的時候因為舅舅們的房子大，進出都開著門，倒不覺得有什麼不適應。但是當一個密閉空間，擠了十多個人，所發生的衝突是可以想像的。不僅是我，爸爸也開始不耐煩起來。其實我可以理解，他下班回來已經很累了，還要陪客人聊天到半夜。幾天還撑得過去，一個禮拜下來，他的臉色開始難看了。於是舅舅們本來要多住幾天，在感受到主人近乎無禮的對待下，打道回府。

「我們去南部的時候，人家都很歡迎的，你為什麼那麼冷漠？」每次不同的舅舅來，爸媽最後一定會以吵架收場。後來媽媽歸納出一個結論，就是爸爸看不起她娘家的人。「他嫌人家講話大聲，抽菸。他覺得他們沒有水準。」媽媽總是邊掉淚邊說。

比起舅舅們，大姨的來訪就安靜許多。大部分的時間，她都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電視，或是打瞌睡。她的腳似乎有點問題。記得在國中的健康教育課本裏，提到一種病，叫做「烏腳病」。那時一看到這詞，我就想到大姨。她雙腳自膝蓋以下呈現紫黑色，直到腳趾。而且她的腳是像根木柱那樣，小腿腫成跟大腿一樣粗。所以儘管她難得上台北，卻不曾要求媽媽帶她去哪裡逛逛，她吃完飯就坐在沙發上，然後晚上就慢慢走到二樓睡覺。「大姨，現在演甚麼？」我看她整天盯著電視，應該是很喜歡那節目。
「我也不知道…」她頓了一頓，眼睛好像才開始集中在那方格子裏的影像。
「你不是一直在看嗎？」我真糊塗了，那她都在看甚麼？
「這底下的字幕太快了，來不及看就跳過去了。」她靦腆的笑了笑。
我想到，大姨一直沒有受過完整的教育，她在家裡看的都是台語節目，只要會聽就好了。而在這兒，我們給她看的是國語節目，雖然底下都有字幕，可是她並不識字。即使如此，她還是默默地看著我們開給她看的節目。我走過去把電視關了。「大姨，要不要出去走走？」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帶她出去，那時的我一直覺得大姨很丟臉，因為她既土氣又不靈活。
我們其實也不過走到附近的雜貨店，一路上都沒交談，即使她走得很吃力，我也不想去挽她的手。每當我們相隔的距離愈來愈大時，我必須停下來等她一會兒。在快到雜貨店的轉角，我回頭看了看又落後一截的大姨，她不好意思的朝我笑了笑。這次我往回走，輕輕碰了她一下說：「大姨，我們回去吧！」這是十二年來，我第一次跟她那麼靠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