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姨(一)

媽媽出生在高雄鳳山，一個平凡再不過的村莊。那兒隨處可以看到一棟棟塼造的平房裡，跑出七，八個大小不一的孩子。通常是大的身上背著一個小的，女生一律是西瓜皮樣式的齊耳短髮，男生則是三分平頭。那裏所有的孩子，永遠是灰撲撲的一張臉，鼻子下拖著條鼻涕，抽溚抽溚的吸不進去，索性就用肩膀抹掉那沾滿了塵土的鼻涕。


那個時代的女人還不懂得避孕，一家生十幾個，養不起的就送走幾個。有的父母不忍心，送出去了幾個月後又要回來，也有的一走就再也見不著面了。媽媽大概有五個哥哥，一個弟弟，女孩就只有兩個，她和她的姊姊，也就是我的大姨。

媽媽和大姨其實長得一點也不像。媽媽瘦小而臘黃，大姨則壯碩而黑。根據爸爸說，他那時看上媽媽，因為她是所有小姐裏最乾淨的。媽媽是戲院裡収票的小姐，爸爸是那家戯院的經理。從照片上看，穿著旗袍的媽媽，看起來是比大姨那一身花布衫和深色長褲有女人味。其實這樣比是不公平的，因為媽媽坐在戲院的小辦公室裡収票，她可以整天穿著裙子和高跟鞋，不用在大熱天底下，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，以對抗南臺灣夏天毒辣的太陽。不知道是否因為這樣，大姨練就了一副莊稼漢的身材。在高雄辦過喜宴以後，爸爸就帶著媽媽到台北，開始自己的事業。從此媽媽和濁水溪以南的娘家，漸行漸遠。

我們很小的時候，偶而暑假媽媽會帶我們回娘家。我永遠搞不清那些表兄弟姊妹是哪個舅舅的。只記得她把我們隨便往一個舅舅家一放，就去找她的舊識或姊妹去了。不過小孩子熟得很快，那些表兄弟姊妹也好相處，不到一個下午大家就玩在一起。到了晚上，各路親朋好友到齊，大家就把桌子拚一拚，椅子甚至都懶得擺，就各自找地方坐著吃起來。其實我還蠻喜歡這種有點像辦桌的氣氛，非常隨興。

那時我並不介意去高雄，因為二舅媽一連生了五個男孩，她一直很想要個女孩，所以對我和姊姊非常好。唯一會讓我卻步的是，每當我們南下，大姨就會帶她的小兒子，也是我的表哥來找媽媽。姊姊來找妹妹，這是很自然的，但是每當她的兒子一出現，所有的表姊妹就一哄做鳥獸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