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10月18日 星期四

上善若水

小學五年級的時候,我的班導師是位五十歲出頭,半頭銀髮而身形嬌小的女士。她有一口標準的北京腔,說起話來,字正腔圓,可以比美電視台的主播。在我的印象中,她從來沒有大聲說話過。在那個動輒藤條、木棍教訓學生的年代,張老師可說是少數,讓十幾歲的小毛頭毫無畏懼的導師。

任何私立小學,在教學進度上,都比公立學校的快大約一到兩年。記得我們那時用的,有本叫做「優等數學」的教材。那程度之艱深,讓我每天晚上,想破了頭也解答不出來。小學五年級已經是個愛面子的年紀,為了不在課堂上,發生解答不出的窘境,我不知道哪裡弄來了一本,「優等數學」的解答。從此無論是課堂上的數學題、回家的作業,那解答簡直成了我的葵花寶典。

沒有想到的是,學校在給老師這教材的時候,也給了同樣的一本解答,而那本解答還沒經過嚴密的校正,於是總會有些小錯誤。如果我是真懂了那理論,應該很容易就看出來,但是我完全的相信那解答,以至於看也不看的就拷貝上去。可以想像,不多久我就露餡了。

有天放學回到家,一進門,看見媽媽鐵靑著臉說:「你那本數學解答,我已經給你丟了。」
我還正摸不著頭緒的時候,媽媽又加了句:「你該好好感謝你老師,她叫我不要教訓你的,不然你就倒大楣了。」媽媽怒氣沖沖的丟下這句。

那時我數學雖然不行,寫作方面倒還可以。這要拜賜於每個禮拜六下午的作文班。在寫作班裏,多得是六年級的學姐,貼在公佈欄上,得到優等的文章。有次張老師要我代表班上寫篇詩歌,投稿在校刊上。就在前一個星期六,我正好在寫作班裏,念到了一篇六年級的學姐,得獎的短詩,於是我原原本本的把那詩,抄了一遍交差。誰知道審核校刊的主編,就是我們寫作班的老師,於是我那自投羅網的文章,當然立刻就被攔截下來了。

有天下午,張老師在大家出去玩的時候,走到我的座位旁邊說:「你那文章趕不上截稿的日期,所以不登了。」
我心中暗自鬆了口氣,因為在上交那詩歌之後,我就一直不安。
「丁兆佩,妳是不是很怕老師?」她忽然說了這句。
「不會啊!」我怯怯地回答。
「那就好,沒事,出去玩吧!」她笑笑地說。
一直到很久以後,我才知道為什麼那篇文章在下一期、下下一期,都沒出現在校刊上。

今年夏天回台灣,跟小學的同學見面吃飯時,大家都談起了張老師。一位同學說他印象最深的是,有一回,張老師來上課的時候,她旗袍胸前的鈕扣,有一個沒扣好,於是裡面的衣服露出來。那個年紀的學生,最愛看老師出醜,抓到了這個機會,沒有人主動告訴老師,大家只是在下面擠眉弄眼,一個傳一個的,確定前後左右的同學都看到了。這時老師發現我們的眼神不對,再看看自己的衣服,曉得是怎麼一回事了。她轉過身去,把鈕扣扣好,再回過頭來,不疾不徐地說:「你們看,幸好是發生在班上,如果老師就這樣走出去,不就丟臉了?下次要記得告訴老師啊!」
她像沒事一樣,繼續上完她的課。

後來自己當了媽媽和老師以後,有些時候會指正孩子們犯的錯誤。在孩子年紀還小的時候,他們還願意聽,等到大了一些,他們通常會頂回去,或是跟你槓上。班上總有學生,是被爸媽逼著來學中文的,所以他們想盡辦法,做些小動作,逃避學習。一次有位學生跟他爸媽說:「老師說不用留三堂課,可以早走,而且也沒有功課。」
她爸媽下課後站在我們教室外面,問我是怎麼一回事。只見那學生頭也不抬的快步走過。後來我們都沒有再提起這件事,他雖然上課的時候,還是趴在桌上假裝睡覺,但是每次問他問題,他總是能回答出來。

我終於知道,為什麼張老師從來沒有揭穿我,就連私下也沒有。她相信有一天,我會以我自己的步伐,學習到是非對錯。就連我們讓她在全班面前出糗,她也知道這些小毛頭,有一天會懂得,如何保護一個人的尊嚴。這些人性的學習,不是靠打罵,就能讓人心服口服的。

雖然已經過了三十年,我還是記得張老師的寬厚,就像那大海,平靜而包容,流入每個人的心裏。而那純淨的水,一直在澆灌著我們的人格,從來不曾離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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