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平

我有一個小表弟，他出生的時候，我已經上學了，他是所有的表弟表妹裡面年紀最小的。當初因為舅媽連生了四個男孩，又看到媽媽整天把姐姐打扮的漂漂亮亮，於是很想要一個女兒，她在高齡之下，鼓起勇氣的懷了第五胎。結果小表弟一落地，舅媽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，長嘆了一口氣說：「怎麼又是男生？」

於是偃旗息鼓，就此收山。

雖然是第五個男孩，小表弟得到的寵愛比其他的哥哥們還多，可能是年紀最小的關係，也可能舅媽本身就喜歡小孩，而且這個小表弟長的脣紅齒白，比起其他髒兮兮，身上靑一塊、紫一塊，渾身泥巴的表哥們，小表弟就像個小天使般的可愛，不難想像，他集了所有寵愛在一身。

記得有年夏天，舅媽帶小表弟上台北找媽媽。媽媽和舅媽在客廳聊天，小表弟看到家裡有個棋盤，於是吵著要我跟他下棋。

「伊金ㄎㄧㄠヽ、會下棋囉！」舅媽笑瞇瞇地看著我們說。

於是媽媽要我陪小表弟下棋，以便大人們可以專心聊天。

雖然那時我只有八歲，也知道不能跟一個四歲的小表弟玩真的，於是我只好拼命讓他。那個時代的長輩都有一個特色：就是說話非常直白，尤其是對小孩子，好像小孩除了一顆腦袋和抽高的身材以外，不應該長任何心眼。

玩了幾次下來，小表弟開心的拍著手說：「我又贏了！」

媽媽和舅媽在一旁附和的說：「你真聰明！連表姊都玩不過你！」

然後又看著我加了句：「你怎麼那麼笨，連小表弟都玩不過！」

大人都知道，那不過是句哄小孩的話，可能我那時已經沒耐心再陪著小表弟，也可能我從小就是個有心眼的孩子。於是接下來的幾盤，我下手毫不留情，小表弟對漸漸失去的優勢，開始又哭又鬧，覺得這個表姊簡直不可原諒。

他的哭鬧引來了大人的注意，首先是舅媽拉下臉來，對著我說：「他那麼小，你為什麼不讓讓他？」

媽媽看到舅媽動氣了，趕緊說：「你是大姊姊，不可以這樣！」

不知怎麼的，我更加地對小表弟的棋盤趕盡殺絕。當小表弟看到眼前的表姊一點也不通融，於是哭得更加聲嘶力竭。這時舅媽走過來，把小表弟抱起來放在她腿上，說了句：「我來。」

於是舅媽把我的棋子，一個一個的吃掉，然後對著小表弟說：「我們贏了！」

這時小表弟才止住了哭聲，開心的去玩別的。

現在我自己有兩個女兒，兩個人個性非常不同，大女兒安靜而體貼，小女兒則像個小鋼砲，火藥點了就放。女兒們很小的時候，我也常常要大女兒多讓著妹妹。

有次回台灣，在過境的免稅機場裡等飛機時，我一手推著坐在手推車的小女兒，另一手拉著大女兒，走進化妝品專賣店。就在我打算試用開放式架台上的唇膏時，背後傳來一聲尖冽的哭喊，小女兒淚眼汪汪的看著我。

站在櫃台後的女店員看到整個情形，告訴我是大女兒用力的掐了小女兒的臉，還用手勢很傳神的表演了那個力道。然後對著大女兒說：「你不應該這樣對妹妹！」

我猜那女店員只說了後半段的故事，至於為什麼大女兒會有這行為，被她「姐姐要讓妹妹」的心態，理所當然的省略了。

大女兒強忍住眼眶裡打轉的淚水，一聲不吭的看著地上。這是她受了委屈的表情。

我拉著兩個女兒走出商店，她坐在離我們不遠的椅子上，看著落地窗外，跑道上升降的飛機。我忽然看到了那天下午坐在客廳的地板上，跟著小表弟玩著象棋，那個八歲的我。

從那次之後，兩個女兒只要誰先動手，誰就得受罰，沒有商量的餘地。

大人愛孩子天經地義，這是無可置喙，前提是：一定要公平。這對孩子來說，比什麼都重要，遠遠超過大人所能想像的。不管他們年紀多小，公平對孩子來說，天經地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