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小孩

現在想想, 大概十年前爸爸就開始擔心年老的問題了.

我十八歲左右離開家, 算是很大了. 那時爸爸還是個年輕力壯的中年人, 每次講電話, 也多半是: " 大學沒什麼難的, 看看老美的數學, 妳們小學就唸過了!" 不然就是:" 別再想台灣了! 這裏沒什麼值得妳留戀的!" 然後就會說他十三歲的時候跟蔣介石來台灣, 剛來的時候路邊, 公園都睡過. " 看妳老爸現在多厲害?! 三個小孩都送出國唸書了!" 幾乎每通電話內容都一樣. 他要聽的就是我們如何拿到個A, 如何申請到大學名校. 基本上, 只能報喜不能報憂. 因為他不懂得如何安慰人. 一急, 他的反應就是生氣. 那個年代的男人, 通常對家人都有點霸道. 他們不習慣任何柔性的表達,對他們來說, 那代表軟弱. 接下來的十幾年, 我們都各自成家, 他也從爸爸的角色變成祖父, 外公.


老大剛出生的時候, 爸媽從台灣來看我. 當他抱著我女兒, 看了一會兒, 然後像在跟自己說:"  我都當阿公了..."不知道為什麼, 我有一股失落感. 那好像不是我所認識的爸爸. 記憶中, 他說話一直都是聲如洪鐘, 兩隻眼睛像銅鈴般的看著你.


一年一年的過去, 每次我們講電話, 他提到年齡的話題愈來愈頻繁. 從體力的退化, 到精神的不若當年, 再再的提醒我們和他自己, "我已經老了".走在路上, 只要看到老人被外傭推著輪椅上街, 他會停下腳步說: " 這就是我將來的寫照..." 每當我們回美國, 他總會定定的看著我們, 然後說:" 我十三歲從學校離家那一年, 就沒有再看過我母親了. 早知道那是最後一次, 說什麼我也不會走的."
無論我們如何勸他, 或帶他尋求專業的咨詢, 不出幾天又回到原點. 去年冬天他來美國, 看到兩個孫女活潑可愛的樣子, 他不知為什麼忽然悲從中來.


" 我不知道還能再看到她們多久...." 他幽幽的說.
" 爸, 別老提這, 你那麼健康, 還能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!" 我試著轉移話題.
" 妳不會懂的, 我的身體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...." 他依然繞著同樣的話題.
接下來, 他又開始講起他有多不快樂, 和他童年的悲慘經驗. 聽了十多年同樣的話, 我忽然爆發了.
" 請你告訴我, 到底要怎麼幫你, 你才能不再消沈下去? 我再也受不了你了!"
一說完, 我們兩個人都了嚇一跳.
" 我去外面走走." 他穿上拖鞋, 往對面的公園走去.
過了將近一個小時, 還沒看他回來. 那是十一月的黃昏, 可算是冬天了. 我套上一件毛衣出門, 才發現外頭那麼冷. 走到小公園, 一個人都沒有, 我開始急了. 他這裏一個人都不認識, 也不認路, 能到那兒去呢? 我一直往公園的深處走去, 愈走愈擔心. 終於在一條乾涸的小溪旁, 看到爸爸坐在涼椅上.
他因為天冷, 把兩手插進口袋, 縮著脖子以減少皮膚暴露在外的面積. 那佝偻的身形使他變得又矮又小.
" 爸爸..." 我出聲喊他.
他轉過頭來, 發出沙啞的聲音:" 對不起, 我....." 他像個小孩一樣跟我道歉.
忽然一陣鼻酸, 我緊咬住嘴唇, 感覺淚水在眼眶裏打轉. 抓起他的手臂就往家裏走. 我聽不得這樣的話.記憶中, 他從來沒跟我們道歉過, 他總是板著臉, 教訓我們要堅強.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,我們角色開始調換.


後來我們對那天發生的事都絕口不提, 雖然他還是常常提到年老的話題. 我始終想起那天黃昏, 坐在涼椅上的那個身影. 彎著腰的爸爸, 變成了一個小孩.